浅浅夜色秋分后的老巷总带着潮湿的凉意，青石板缝里渗出的夜露沾湿了鞋尖。我蹲在路灯下捡一片完整的桂花瓣时，她的影子便从拐角处漫过来，是那种很淡的、像被月光泡透了的影子，鞋跟敲在砖面上的声音轻得像书页翻动。后来我常想，有些人的出场天生带着诗的韵律，比如她总在巷口第三盏路灯闪烁时出现，白裙掠过爬满青苔的墙，发梢沾着若有若无的桂花香。
她租住在巷尾的阁楼里，木楼梯踩上去会发出”咯吱”的叹息。第一次被邀上去时，我撞见整面墙的旧书在月光里浮沉，牛皮纸封面泛着岁月的包浆，窗台上摆着缺角的青瓷笔洗，盛着半汪倒映碎月的清水。”夜里读书，字会跟着月光跳下来。”她递来一杯温茶，指尖掠过杯沿时，我看见她无名指根有淡淡的墨渍，像朵开败的白梅。那时不懂她说话为何总带着朦胧的韵脚，直到某个起雾的夜，她站在晾衣绳前念《诗经》，潮湿的雾气竟真的凝成了诗句，顺着晾衣绳往下滴，在水泥地上砸出小小的诗行。
我们常坐在巷口的石凳上看月亮。她教我辨认月相，说上弦月像未写完的逗号，满月是句点，而残月是被时光咬了一口的叹息。有回她突然从帆布包里掏出牛皮本子，用钢笔在月光下写诗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混着远处夜市的喧嚣，却莫名让人心静。”你看，”她把本子推过来，”夜色是摊开的宣纸，我们都是沾着墨的笔。”我盯着那些在昏黄路灯下洇开的字迹，忽然觉得她本身就是首流动的诗，平仄藏在睫毛的颤动里，韵脚落在裙摆的褶皱间。
变故来得毫无征兆。某个寻常的周末，我抱着新淘的旧书去敲她的门，却只看见空荡荡的房间，窗台上的青瓷笔洗还盛着水，只是水面上漂着片枯黄的桂花。房东说她留下租金就走了，连张字条都没留。我在她常坐的石凳上等到月亮偏西，终于明白有些人的离开就像月落，看似自然，却能在人心上凿出个永远填不满的坑。
后来走过许多城市，在咖啡店遇见穿白裙的女孩，在地铁里撞见指尖有墨渍的身影，甚至在某个古镇的阁楼里，看见同样摆着青瓷笔洗的窗台。他们都像她，说话时会用温柔的比喻，转身时会留下淡淡的影子，可当我凑近时，却发现白裙上没有桂花香，墨渍的位置不对，连笑起来时眼角的弧度都差了分毫。原来这世上最残忍的事，是你遇见无数个相似的轮廓，却再找不到那道能让月光准确落进心底的缝隙。
去年深秋回到老巷，发现第三盏路灯换了新的，墙面上的青苔被铲除干净，唯有那棵老桂树还在。我坐在翻新的石凳上翻她留下的牛皮本子，泛黄的纸页间掉出片压平的桂花，忽然听见头顶传来熟悉的”咯吱”声，抬头望去，阁楼的木窗正被风吹开，月光像当年那样漫出来，在晾衣绳上织出半透明的网。那一刻，所有的清晨与黄昏突然有了意义：原来有些人不必重逢，她早已化作你看月亮时的呼吸，翻旧书时的叹息，是时光长廊里永远绕梁的余音。
此刻独坐在书桌前，窗外的月光正爬上窗棂。我摸着无名指根那道自己刻意留下的墨渍，终于懂得当年她为何不说告别，有些相遇本就是月光的馈赠，短暂却皎洁，任你走遍万水千山，心底那扇被她照亮的窗，永远映着独一无二的清辉。就像此刻落在纸页上的光，微凉，却温柔地提醒着：有些人来过，便让余生的每个夜晚，都成了她的注脚。
